(作者 朱梵静)村头的老井旁,老槐树总在风里沙沙地翻着“书页”。那些皲裂的树皮是岁月写下的潦草批注,枝头新绿与落叶的更替是段落间的空行,而深深浅浅的年轮,分明是时光用墨色晕染的标点——这株生长在人间的树,原是天地写给岁月的一封长信,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未说尽的故事。
它的根须在泥土里织网时,我尚在襁褓中牙牙学语。听祖母说,老槐树的根会在雨夜发出“咕嘟咕嘟”的声响,像是在跟土地交换秘密。后来我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,指尖触到盘结如古陶纹路的根脉,才懂得所谓“秘密”,原是生命与土地的契约:根须在黑暗里延伸一寸,枝头的新叶就多一片承托阳光的手掌;根系在岩层间劈开一道缝隙,树身就多一道对抗风雨的年轮。老槐树把自己活成了倒立的河流,让地下的沉默与地上的葱茏在时光里达成奇妙的平衡。九岁那年暴雨成灾,浑浊的洪水卷着枯枝冲向村口,我们躲在屋檐下,看见它的根须像无数只青筋暴起的手,死死攥住井台边的青石板,让洪水在脚边拐了个弯。水退之后,树根间卡着半截生锈的犁头,不知被哪代农人遗落,如今却被根须温柔包裹,铁刃上的暗红锈迹像是老槐树用岁月为它镀上的勋章。孩子们总爱趴在树根的凹坑里寻宝,我曾在碗口大的根瘤间发现过蝉蜕,薄脆的空壳还保持着羽化时的姿态,六只细爪紧扣树皮,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回枝头;表弟在交错的根缝里捡到过一枚“光绪通宝”,青锈斑斑的铜钱被树根的纹路磨出了温润的包浆,中间的方孔边缘竟生出细密的树纹,像是老槐树用生长给旧物刻下的新章。树根旁的苔藓总是绿得发亮,春雨过后,会冒出拇指高的小蘑菇,白伞盖顶着褐色斑点,像老槐树随手撒下的标点。
沿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看,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是时光盖下的邮戳,每一道都凝固着故事。千禧年夏夜,霹雳劈开半片树冠,蓝白色的电光闪过,“咔嚓”声震得窗棂发颤。第二天清晨,焦黑的树皮下渗出晶莹的树胶,顺着裂痕往下淌,在晨光里结成琥珀色的泪滴。谁也没想到,次年春分,伤口下方竟鼓起一排嫩芽,起初只是米粒大的绿点,裹着绒毛般的细雾,后来长成拇指长的新枝,在风中摇晃着鹅黄的叶片,像是向命运挥拳的小手。有道指甲盖大小的圆疤,嵌着歪扭的刻痕,父亲说那是他十三岁那年和伙伴们的“杰作”。三个少年举着生锈的铁钉,想在树上刻下“早日成材”,却因小刀打滑,“早”字的竖划拖出长长的歪斜,最终成了永远的半成品。如今三十年过去,树皮的褶皱已将笔画揉得模糊,只余淡淡痕迹,如同被岁月轻轻擦去的半句誓言。而在比人高的枝桠间,还挂着爷爷年轻时系的铜铃,铁锈斑驳的铃身早哑了声,可每当穿堂风掠过,仍会晃出细碎的光,像是老槐树在哼着陈年的歌谣——那是爷爷用麻绳系铃的午后,阳光穿过叶隙,在他深蓝的衣襟上织出的碎金图案。树皮的纹路里藏着更细微的秘密:掌心贴着树干,能摸到岁月的肌理,凸起的痂块是某次虫害留下的印记,凹陷的沟痕是积雪压断枝桠的旧伤,还有些平滑的小块,是顽皮的我们曾剥下树皮又后悔,用泥巴糊上去的补丁。老槐树从不躲闪这些伤痕,反而将它们收进自己的肌理,让每道疼痛都成为生长的注脚。
枝叶在四季里翻动,是这封信最生动的插画,每一季都有独特的韵脚。春日的新叶像刚拆封的宣纸,托着晨露写下第一行诗。清明前后,槐花苞就从枝头探出头,青白色的小铃铛挂满枝桠,空气里飘着清甜的香,像谁把星星碾碎了撒在风里。这时的老槐树是村里的厨房,婶娘们踩着板凳采槐花,竹篮里的花苞簌簌颤动,碰落的花瓣飘在她们的发间,像落了满鬓的雪。奶奶会把槐花拌上面粉蒸着吃,掀开笼屉的瞬间,甜香裹着热气涌出来,混着窗外树叶的沙沙声,成了童年最鲜活的味觉记忆。有次我贪嘴多摘了花苞,被树枝勾住辫梢,奶奶笑着替我解绳,鬓角的白发蹭到我的额头,带着槐花的香气。盛夏的浓荫是撑开的绿缎子,将灼人的日头滤成斑驳碎银。老井旁的青石板上,阿婆们摆开纳鞋底的竹匾,银针在布片上穿梭,线尾的红穗子跟着风晃,在地上投下跳动的红点。爷爷们靠在树根上,旱烟袋明灭如萤火,讲着不知重复多少遍的古——说这棵树曾给抗日的游击队遮过风,战士们的钢枪曾靠在树干上,枪管的冷光映着槐叶的绿;说某任县长路过时在树下歇脚,马车上的铜铃铛与树上的铜铃遥相呼应,惊起满树蝉鸣。孩子们才不管这些,脱了鞋在井台上跑,捧起凉水泼向枝头,惊起的蝉鸣像碎玉般跌落,又笑着躲进树荫,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碎成跳动的光斑。我曾在树杈间搭过简易的“瞭望台”,踩着横斜的粗枝爬上去,透过层层绿叶望见远处的麦田,风过时,整棵树都在轻轻摇晃,像是要把我晃进云端。
深秋的黄叶是泛黄的信笺,乘着风飘向村外的小河。那时节,奶奶总带着我扫落叶,耙子划过地面,“哗啦哗啦”响成一片,惊起躲在叶堆里的蟋蟀。晒干的槐叶堆在墙角,成了冬日引火的好材料,起火时会腾起淡青色的烟,带着草木灰的气息,混着灶台上红薯的甜香。有年我捡了片完整的槐叶夹在课本里,多年后翻开,叶肉早已褪成透明,只剩网状的叶脉,像谁用细笔勾了幅微型的水系图——原来树叶的经络里,藏着整棵树的血管,那些纤细的纹路曾怎样输送阳光与雨露,又怎样在秋日里褪去颜色,将最后的养分反哺树根。隆冬的枝桠则是素净的线稿,托着雪花画出天地间最简洁的素描。雪后初晴的早晨,阳光穿过枝桠,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,像老槐树在写狂草。这时的树干最是温暖,贴着树皮能听见隐隐的心跳——那是树液在冰层下缓慢流动的声音,低沉而有力。孩子们举着竹竿打冰挂,晶莹的冰棱落下,碎成无数颗水晶,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,老槐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,任雪粒从枝头簌簌掉落,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雪山。除夕夜,我们会在树下堆雪人,用煤球做眼睛,胡萝卜当鼻子,雪人头顶还戴着不知谁的旧草帽,像是老槐树新收的小徒弟。
去年深秋回到故乡,我独自蹲在树根旁,指尖划过那道熟悉的根瘤,突然想起十六岁离开村庄的清晨。那天晨雾很浓,老槐树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,像一位沉默的长者在目送远行的孩子。我摸着树皮上的刻痕,想起父亲的少年时光,想起奶奶蒸槐花的灶台,想起自己曾在树杈上看过的夕阳——原来有些记忆,早已随着树根的生长,深深扎进了血脉里。暮色里,老槐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,像谁用淡墨勾了幅简笔画。风过时,有细碎的槐花落在井水里,恍若时光写下的省略号——那些没说尽的话,都藏在树影摇晃的褶皱里了。它看过村里的第一盏电灯亮起,暖黄的光映着槐叶,像给老树缀满了小月亮;看过拖拉机“突突突”碾过青石板路,车轮在树根旁留下的凹痕,如今已被青苔填满;看过年轻人背着行囊走向远方,村口的老槐树成了他们回望时的最后一个标点,成了乡愁里永不褪色的剪影。
如今我懂得,老槐树从不是孤独的存在。它是泥土与阳光的媒人,是风雨与岁月的证人,是刻在三代人记忆里的坐标。当我们在生活里迷失方向时,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故事,刻在树皮上的坚韧,落在时光里的温柔,都会化作沙沙的声响,在心底轻轻回响——那是老槐树写给人间的情书,没有开头,亦无结尾,只有年年新绿爬上枝头,岁岁落叶归于尘土,在天地间续写着永不褪色的光阴札记。站在树下仰起头,阳光正穿过新抽的嫩芽,在地面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。忽然明白,老槐树早已把光阴织进每道纹理,它站在井旁,看着一代代人在树下纳凉、告别、重逢,自己却只是默默把根扎得更深,把枝干挺得更直。那些被岁月磨平的刻痕,那些在风雨中重生的枝桠,那些飘落又化泥的落叶,都是它写给时光的散文诗,无需声张,却让每个驻足的人,都读到了生命的慷慨与坚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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